许大爷家的山核桃林

许大爷的家

“对不起，真是对不起！”李力（化名）说着，头深深地低下。

对面坐着的两位老人没有说话，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。

这并不容易，因为对两位老人来说，轻轻点头背后是十年的丧子之痛。

２００９年５月，李力为了讨要许康华（化名）欠他的一万元，伙同张某以商谈还钱为由，将许康华非法拘禁。５月１８日当天凌晨，两人带许康华赶往其家中取款，途中，不堪多次被打的许康华突然打开车门，从车上跳出不幸身亡。

那一年，许康华的父亲７０岁，母亲６７岁，老年丧子不啻晴天霹雳，让老夫妻两人很久都无法相信这个事实，之后就是漫长的痛不欲生。

不知道老人是怎么走出这个打击的，许大爷本能地排斥回忆那段时光，只是反复说：“太痛苦了。”

同年１２月，临安法院判决：被告人张某、李力犯非法拘禁罪，分别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六个月和九年，同时判决李力和张某赔偿共计人民币２６．７万余元。

当时两人都没有主动赔偿，法院强制执行，拍卖了李力名下的车子，拍卖所得１３．９万元给了许康华的父母。

经法院多方调查，被执行人李力、张某名下确无其他财产可供执行，而两人又在服刑，法院于２０１０年３月作出裁定终结本次执行程序。

今年３月１０日，我来到许大爷位于临安昌北岛石镇上许村的家中。

当地村民家家户户都种着山核桃，村子后面的一小片山核桃林就是许大爷家的，总共有几百棵。

许康华离世的时候４３岁，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。

“儿子在的时候，每年采山核桃都是他去采的。后来他不在了，前几年我还上山采过。这两年腿脚不好，就采不动了。”许大爷说，他今年已经８０岁，老伴王奶奶７７岁，女儿嫁在隔壁村，很多体力活也帮不上。

许康华出事前离了婚，儿子归他，他出事后，这个孩子是两个老人的主要念想。

许大爷和王奶奶住在一幢老房子里，二楼是儿子的房间，事发之后他们很少上去，孙子也没让住在这个房间里，房间一直空着。

正聊着，许大爷的女儿给父母带了一点菜过来。

“我妈到了晚上想我哥哥就要哭的，我爸就经常骂我哥，我爸在我哥走了以后，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。”

本来一声不吭坐着的许大爷突然站了起来，情绪激动：“二十多年前，我们村里去后山采山核桃是没有道路的。也不知道我儿子用了什么办法，开通了一条去后山的道路，他个子还很高，是不得了的好啊。”停了一会，声音渐小，伴随着长长的叹气：“就是有一点不听我们的话。”

许大爷说儿子赌博，他欠的是赌债。

身为小学教师的许大爷痛心疾首：“要是他跟我们说了，家里可以帮他还钱的啊，他也不会走到这一步了！”

这边许家两老在丧子之痛里苦苦挣扎，那边李力被判有期徒刑９年，入狱服刑。

许康华去世第二年，许大爷收到来自监狱的一封信，李力写的。

那年清明，老两口走不动，虽然儿子的墓在家后面的山上，也只能孙子一个人上山祭扫。

监狱里寄来的信，许大爷至今还留着，写得不是很长，内容主要是恳求原谅。

“他是觉得自己做错了，向我们道歉，但是那个时候我太难过了，没有回信给他。”许大爷说。

监狱里的李力没有等到回信，他也有心理准备。

原谅，哪里有这么容易。

２０１８年，李力出狱，“我劳改回来的时候，想去昌北看看老人家，但后来还是没有去，一是不敢去，二是担心去了会不会发生别的状况。”

出狱后，他在朋友公司里找了一份工作，合伙做点生意，账户里一下子有了几十万，是公司客户打来的款项。

２０１９年２月，临安法院开展“终本案件回头看”行动，通过网络司法查控系统，发现了李力的动态，承办法官丁献平拨通了两位老人的电话，询问是否收到过李力支付剩余的赔偿款项。

十年里，许大爷和老伴都没提过李力这个名字，乍一听到这个消息，许大爷说不清楚当时心里什么感觉，只重复了一句话：“他被释放了啊，他被释放了啊……”

了解到李力并未支付任何赔偿后，丁法官拨通了李力的电话：“我们查到你名下现在有财产，现在已经冻结了你的银行账户。”

李力一听蒙了，解释道：“法官，这笔钱不是我的，我刚刚出狱真的没有钱。”

“你已经有偿还能力了，应该尽可能补偿受害人家属。”

李力刚开始还有些犹豫，丁法官一句话击溃他的心理防线：“老人已经８０岁了，你想等到什么时候？”

李力闻言沉默了很久，就在丁法官打算继续做工作的时候，他开口了：“是我对不起他们。”

李力答应去筹钱，但是他提出，想亲手把钱交给老人。

丁法官明白，这是李力鼓足勇气做的决定，于是他给老人家打电话，说李力出狱了，现在可以拿剩余的赔款了，并通知了到庭日期。

丁法官告诉老人，李力想见他们一面，想请求他们的原谅：“你们愿意见他吗？”

十年前开庭时，许大爷和王奶奶来旁听，坐在距离被告席最近的地方，想努力看清楚李力的脸，但是只看到了一个背影和侧影，这么多年过去，这个“害死儿子的家伙”，在两老的记忆里只是一个后脑勺。

这些年下来，许大爷也想明白了，“儿子都没了，人死不能复生，知道（李力）长什么样又有什么用。”

如今突然要见面，许大爷有些茫然，情绪复杂又矛盾。

“当然是恨他的。”

“后来有乡亲告诉我们，这个人（李力）刚进去那一年，他的女儿出生了。小孩子也是刚刚出生爸爸就坐牢了。”

“他坐牢这么多年，也是付出代价了。”

许大爷家到临安法院还有１００多公里，丁法官给两位老人包了车。２月２２日上午，许大爷夫妇带着孙子到了临安法院。

见面之前，丁法官有些不放心，先把老人请进自己办公室：“事情发生了这么多年，待会你们见到他，会不会情绪激动？”

“这么多年了，我儿子已经去了，你们法院在帮我们，我们不会做别的事情的。”两位老人向法官承诺。

李力和朋友凑了１２．７万元现金，还找了个红色的袋子装起来，心情忐忑地到了法院。

法官把两位老人带了进来，见到老人的那一刻，李力突然觉得红色不合适，袋子拎着很烫手，他低着头，不敢多看老人一眼，赶紧把袋子往许大爷手里塞。

“叔叔阿姨，对不起，我错了，我错了，对不起你们。”

“内心很多话，我也说不出来，我只能深深地道歉，我在这里真诚地向你们道歉，希望你们能够原谅我！”

丁法官说，如果李力抬头看，会发现其实两位老人的眼光也没有放在他身上，许大爷看桌子、看地板、看自己的手，就是没看李力。

许大爷和老伴很久没有出声，就当李力以为得不到回应，失望抬头的时候，却看到对面的老人轻轻地点了点头。

更让他想不到的是，许大爷伸手过来，握了握他的手说：“这个事情发生了，我们多痛苦啊，现在我们都七八十岁了，儿子不在，你想想看……你……你以后要好好做人啊。”

李力差点哭出声来，“对不起，真的对不起……”

“服了近１０年刑，我也清醒了很多，真的是悔不当初，我也不太会说话，人死不能复生，但我会尽自己最大努力补偿你们……”

“这么多年过去，赔偿款已经产生了利息，你们需不需要这笔利息，如果需要，我们再和他沟通。”丁法官对许大爷说。

许大爷摇头：“法官，我真的感谢你，就是判决书上还没付掉的钱给我们就好了，利息就不要了，我们知道他家里也没有多少钱的。”

之后，许大爷写下了谅解书，交给法官，这个长达十年的案件，宣告执结。

走出法院之后，许大爷一家没有立刻回去，而是到镇上定了一面锦旗，等锦旗做好，又折返法院，送到丁法官手里，锦旗上写：“心系百姓，秉公执法。”

“我从事法院工作近四十年，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，一方真诚地道歉，一方原谅了对方，最让我意外的是，老人会放弃剩余赔款的利息。这个案子持续这么多年，受害人一方要求多支付一些损失是很正常的。但是这两位老人没有，也没有提出要求。这是非常少见的。这个案子双方能够和解，我内心也很欣慰。”丁法官很感慨。

问许大爷拿到这笔迟到的赔偿款想要做什么。

许大爷郁郁寡欢的表情里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：“我孙子还没有老婆呢，我拿到钱想给他讨个老婆，我儿子没了，要是能早点抱个曾孙就好了。”

案子执结，对老人来说，何尝不是一种放下，新的目标和生活开始了，抱上曾孙，就是老人的新生活。　　记者　孙毓　文／摄　通讯员　临法　钟法